那年随父出征，归来途中路边得遇他，我不顾劝阻将其带回了府中。

少年孱弱娇媚，温文尔雅，极得我喜爱。

初尝情爱的我，原以为一切皆可顺意。

可一朝天家忌惮，全族获罪，他却毫发无伤。

「你究竟是何人？」

夜色沉沉，他闭口缄言。

再见之时我方知，他所图之事恐不止于此。

1

「吁......」

手心摩擦缰绳生出火辣辣的痛感，饶是与我甚是亲密的踏云驹也不受控地猛然后仰扬蹄。

「何人在此？！」身后部将呵斥出声。

我转头看去，马蹄下一孱弱少年正怯怯望向我，一双眸子清亮又透着些许企盼。

霎那间我心跳如雷。

我出生于武将世家，自小不爱红妆爱武装，十四岁便随父赶赴前线。

世间男儿无一令我心动，我曾以为此生便就如此了，未曾想今日这双眼眸得以引起我的心中一丝涟漪。

我翻身下马，斗篷在风中猎猎作响。

少年身上尽是化脓伤口，若是不救，只怕难以久活。

我伸出手去，雪花落在掌心消失不见。

少年仰头，我瞥见他眼角微红，甚是令人怜惜，良久他终于伸手。

2

不顾父亲劝阻，我将其带回了将军府，命府医好生医治。

我去看过他许多次，却鲜少见他展露笑颜，眼神里也只是带着些悲伤。

「你叫什么名字？」

「回姑娘，小人自有记忆起便在破庙中与人乞讨，无名无姓，他们都叫我阿无。」

「无？这字不好，我既收留了你，将军府便是你的归处，以后便改叫谢归吧。」

少年闻言仰头看我，清亮的眸子里第一次有了些许波动。

「多谢姑娘赐名。」

正当我转身离开之际，身后响起谢归蚊虫般的声音。

「姑娘，谢归还有一个请求。」

我闻言略有些诧异，这是他第一次向我提出请求，我有些好奇他想要什么。

「你说。」

「我......想念书。」

我怔了怔，答应了，将他带去了府内的藏书阁。

「随意看，想学什么，我都能帮你找来先生。」

谢归身姿在藏书架前缓缓挪动，好半晌才拿起一本书。

是《兵法》。

3

在谢府的日子里，谢归逐渐长成，兵法骑射沙盘日益精进。

父亲也看中了谢归的才能，将其带在身边历练。

直至十九岁生辰那日，风雨欲来。

「大姑娘不好了！宫里来了位公公，带着御林军将我们府邸围了，正传话让府内人都去接旨呢！」

我隐约察觉事情不对头，却只能走一步看一步。

一纸圣言要将我谢家满门抄斩，定的是通敌叛国之罪。

「公公莫不是宣错了人家，我谢家世代忠臣将门，尽心辅佐历代君王不曾懈怠，怎会通敌叛国！」

「这话谢大姑娘还是留着问问谢大人去吧，事已至此，圣命不可违。」

彼时我才知，父亲正在被押解回盛都的路上。

狱中阴暗寒凉，饶是我这等习武之人都觉得有些冰冷刺骨。

「咳咳......咳咳......」

阴暗的牢房里传来母亲断断续续的咳嗽声，让人很是忧心。

母亲本就患有咳疾，日复一日久病未愈，又值寒冬腊月，正因此父亲才在此次北上退鞑时未曾带我，不想又出了这等变故。

「诶你说这谢家还能翻案吗？」

「啧，难说。我听说圣上早就看这谢家不顺眼了，这次通敌叛国之罪又证据确凿，恐怕是不行咯。」

「也是。不过听说谢将军身边的一个得力副将不知所踪，你说他会不会来劫狱啊？」

「战场上刀剑无眼。这人活没活着还不一定呢，别自己吓自己......」

副将？这两年父亲一直将谢归带在身边，军中上下无人不知谢小将，此次事发我也确没见到过他......

我又想起那个有着清亮眸子的少年了。

谢归，若真是你的话，我谢家满门还有盼头的吧......

还没等来谢归，宫中就来人了，是来找母亲的。

我隐约听到母亲与他们争执，宫中来人走后不久，母亲也走了。

那个总是软软唤我疼我爱我的娘亲走了，我再也见不到她了。

我不知自己是如何度过那一天的，我只记得那天格外的冷。

再次睁开眼时我还有些恍惚，片刻后我才想起发生过的事。

皇帝忌惮我谢家，将我全家下狱，逼死母亲，囚禁父亲。

朝夕之间将军府已不复存在。

「姑娘你醒了。」

一道声音入耳唤回了我的思绪，转头看到身旁对我毕恭毕敬的婢女。

「这是何处？我怎么在这里？」

还不等婢女回答，门外就走进来一个高挑的身影。

「你醒了。」

「谢归？！你还活着！你真的没事！」

乍一见到谢归，我猛地掀开被子冲到他身旁。

那双眸子依旧清亮，只是似乎带着些我读不懂的情绪。

「谢归......谢家没了，母亲被他们逼死了，父亲还被囚禁着。」

「我知道。」

「我们要赶快想办法救出我父亲。」

我急于想救父亲的法子，却没注意到谢归良久的沉默。

「对不起阿宁，我不能。」

我没听错吧？他说......不能？

我转头望向他，言语间尽是不解：「什么意思？」

此刻，这双引起我心中波澜的眸子，我竟有些看不懂了。

似乎是被我盯久了，他有些不自在地别开了眼，只叮嘱了婢女照顾好我后就走了。

谢归有些怪异。

4

说是照顾，我却不能离开这间屋子半步。

不知是不是身子太娇气，我竟半点也提不起力气，房子周围也都是守卫，整日整夜地守着我。

再次见到谢归，是我得知父亲的噩耗之时。

「你为何不救？」

「我......无能为力。」

「什么叫无能为力？谢归！当初是我救了你，是我父亲教你领兵，是我母亲为你做的糕点棉衣！如今我谢家落难，你竟说无能为力？」

「阿宁，我......」

谢归话还未说完，便被门外匆匆进来的小厮打断。

「公子，殿下来了。」

谢归看了我一眼，欲言又止，终究还是转身踏出了房门，只留下一句「我会补偿你的。」

我冷笑一声，呵，补偿，你谢归拿什么补偿我，真是可笑。

当初在归途中遇到的，不止一个谢归，还有另一个少年郎。

我因着那一双眸子看中了谢归，父亲便将这二人中的另一个带在身边。

原本父亲是不中意将谢归带在身边历练的，是我看他对于兵法钻研实在刻苦，才一次次求了父亲给他这个机会。

母亲向来心善，从未亏待这两个从路边捡回来的少年。

后来父亲有意培养他们，母亲便为他们添衣加食犹如亲子，尤其对体弱的谢归更是照顾有加。

而我则是在与谢归生活在同一屋檐下的时间里，逐渐倾心于他。

谢家世代忠兵良将，功高震主，本就惹得皇帝忌惮。

那年父亲大退边境来犯敌军，皇帝在宴会上便要以封赏为由给我指婚。

可我心系谢归，众目睽睽之下拒绝了皇帝，更是引起了皇帝的不满。

最终一纸圣言将我谢家满门定罪抄斩，那时谢归在何处呢？

哦，有人说他失踪了。

可现如今他在盛都里，终究还是选择了袖手旁观。

谢归啊谢归，你是从何时开始变得让我有些不认识了呢？

5

谢归很忙，忙到我在这座府邸里十天半个月都没见到他。

听说外面改天换地了，启朝皇帝昏庸无能，朝中为数不多的能臣将领都被皇帝忌惮打压。

我谢家倒台后，更是没了能抗衡敌国入侵的统帅，很快便被灭国占领。

我不知谢归到底是何意，他将我关在此处，虽然不曾伤害我，却又在周围安排了许多暗卫高手，约束我走动。

我只知这些暗卫都不简单，至少出招路数及行礼方式并非我朝所有。

「参见汝王殿下。」

门外传来婢女请安行礼的声音。

谢归嘎吱嘎吱地踏着雪，长腿一跨迈进了房门。

「阿宁，我回来了。」

我置若罔闻。

「那启朝皇帝已伏诛，如今天下归一，你父母的仇我替你报了！」

谢归语气中隐约带着欣喜。

呵，替我报仇？

当初我求他救我父亲之时他说无能为力，如今人已不在他却说替我报仇了？

这算报的哪门子仇？也不怕旁人听了鄙夷他。

我心中已然凉了半截。

方才那婢女尊称他「汝王殿下」，他又说这天下已大同，看来以后是新贵谢大人了。

我收回望向窗外的视线，转头静静地看着他。

「都下去吧。」谢归以为我对他有话要说，挥挥手遣散了婢女小厮。

「你到底是何人？我该叫你谢大人还是殿下？」

夜色沉沉，对面之人迟迟不语，闭口缄言。

房内的烛火始终没能照亮谢归那双眸子。

「嗤......」我嗤笑一声，不知是在笑自己还是别的。

是我自己太蠢，竟妄想得遇一痴情相知之人，却忘了世间薄情多男儿。

这晚我们不欢而散，我终是没能问出我想知道的一切。

6

他终于允许我出房门了，只不过仍旧是时刻被盯着。

府中有碎嘴下人传言，我是谢归金屋藏的娇，

加上谢归对我的上心和态度人人可见，渐渐地，我似乎真的被认作了府中女主人。

「那里是哪儿？」

这天我在府中闲逛，本想着探探府中地形，届时好找机会逃出去，只有这样我才能去调查清楚当初父亲被害一事的真相。

视线里不知何时出现了一片小山丘，便随口问身后的婢女道。

「回姑娘，那处向来只有殿下和殿下所邀之人才去得，奴婢也不知是何处。」

婢女言语很是恭敬，不似糊弄推说。

既然这地方这么重要，那我更要去看看了。

我抬腿就要向前走去，身后婢女见我迈步，赶忙开口阻我。

「姑娘......这地方去不得，殿下知道了怕是要怪罪奴婢。」婢女低着头颤颤巍巍地道。

「我去我的，与旁人有什么干系。你们都在这等我，谁要是敢跟上来，就算你们的殿下不怪罪你们，我也会在他面前说说你们是如何对我不敬的！」

她们这才不再多说。

这小山丘和我将军府的那片后山很像，以前谢归还在府内学习兵法时，总是会抽空去后山练琴。

他说自己从未碰过琴，小的时候见高门大户的贵人们都会弹琴品茶。

他说自己身份低微，怕丢我和将军府的脸面，所以定要学会这琴，如此一来自己就又能文又能武，不会给我丢人。

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眸微敛，即时我没有看到他那神情，却也能感受到他的点点温柔。

起初我还会陪着他一起去后山练琴，后来母亲咳疾越发严重，我便去得少了，多数时日都是在照顾母亲。

这丘上风景着实不错——倘若我未曾听到谢归的声音的话。

「听说你将那位一直安置在府中？是否不太妥当，终归是前朝中将军之女，你也不怕朝中大臣对你多有微词。」

「只有将她安放在我眼下，我才能心安些。」是谢归的声音。

「你这又是何必呢？就算要弥补也不是这么个法子啊。」

「......」

良久，陌生男子叹了声气，「罢了罢了，你这事我也不管了，你自己办妥当就行。没想到啊，这世上，竟然还有能让素来无情的你，也无计可施的人。

「只是......你不怕她知道了，你设计利用她母亲之死的真相后，恨你？」

「终归是要去的，只是早晚之别罢了，我也不过是顺水推舟而已。」

谢归冰冷的声音响起，像是说着什么无关紧要之事。

「话说回来，还是你的计策好啊，联合古丹围攻他们的重要将领，再离间君臣，如此一来，不仅这启朝再无能用之将，更是借他们自家人之手为我们除去了最大的障碍！」

后面的话我一个字都没听进去。

将军之女、母亲之死、利用、早晚、顺水推舟......

他们分明和我说的是同一种言语，为何这些字句拼凑在一起我就不明白呢？

父亲母亲，女儿好像......一直是个笑话......