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次遇见郁行川的时候,下着雨,他蹲在河堤边上。
我伸出手来将他带回家。
第二次再遇见郁行川,他相依为命的母亲去世,他搬到了我和外婆的隔壁。
我才知道,原来我和他同病相怜,都是没有爸妈的小孩。
郁行川说,我不是没有人爱的,他说,他会爱我一辈子。
可是没有人告诉我,郁行川的一辈子会这么短。
1.
郁行川死了,死在桐城最冷的冬夜里,死在我的怀里。
郁行川说,如果他死了,不要通知任何人。
因为郁行川说过,他在这个世上几乎没有几个亲人了,留下来的,也没有几个爱他。
郁行川是桐城大学中文系有名的才子,这些年来,我看着他靠着写小说、帮人写歌词,攒下了一笔不少的钱。
郁行川惨白着脸躺在病床上的时候,他曾经握着我的手,将一张银行卡递给我然后跟我说:
“小意,我死了以后,这里面的钱,替我买一块墓地,买一个骨灰盒,剩下的,你留着。”
我还记得我当时泪流满面,哭得上气不接下气,不肯接。
他伸出手来替我擦去眼泪,那时的郁行川已经是行将就木,手背上都是因为针扎的淤青,也已经没有多少肉了。
“你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人,你要去完成自己的梦想。”
我不再和他争执,将他给我的卡收下。
郁行川如今已经吃不进去多少东西了,可为了不让我担心,他还是强撑着吃掉我给他煲的粥,他说,能多活一天多陪我一天也是好的。
郁行川到底还是挺过了圣诞节。
从ICU转入普通病房的那天,刚巧是圣诞节,尽管郁行川不是个喜欢过节的人,但我不想他整日愁云惨淡,干脆去买了很多圣诞节的东西,又做了很多饼干和小蛋糕。
郁行川是不能吃这些东西的,我只是拿去分给他同病房的病友们。
圣诞节那天,我提着大包小包去医院,临出门的时候铁板烧绕着我转,我知道,它已经很久没有见到郁行川了。
我只能蹲下身子来去摸摸它的头,告诉它,不要急,总会见到郁行川的。
那天郁行川的精神头还不错,见到我来,将他一直放在柜子里的围巾递给我。
“我从夏天的时候就开始琢磨着送给你这个了,今年桐城的冬天挺冷的,你也没有条围巾,我想着你喜欢手工的,就干脆拜托护士长买了毛线团,我自己学着织。”
“夏天的时候就开始了,结果因为身体原因,断断续续拖到年底才织好。”
我看着他的脸上起了红晕,有些不自在地咳嗽了一声。
我本来想打趣他的,可话到了嘴边却什么都说不出来,我连忙擦去眼角的泪水,生怕滴在那条围巾上。
他问我有没有什么要送给他的,我从袋子里拿出一件毛衣来放在他的腿上。
“其实,外婆走之前就已经替你织毛衣了,那天我整理柜子才翻出来。”
2.
郁行川是高二的时候搬到他外公家里的。
旁边原本空置了许多年的房子突然搬来个半大小子,外婆对他很是关心,知道他父母离异,母亲因为疾病去世,父亲多年对他不闻不问。
也许外婆是想到了我,她对郁行川也很好,常常会叫郁行川来家里吃饭。
郁行川想推脱,可外婆说,家里只不过是多双筷子的事情。
我和郁行川上大学的那年,是桐城冬季很冷的一年,我和郁行川回家过年,外婆看着他身上起了毛球的毛衣皱了眉头,说要给他织件新的。
可惜还没等到给他,外婆就倒在了那年的春天。
郁行川眼眶泛红,抓着毛衣的手指都泛了白,我手忙脚乱地就要递纸,
“你可别哭啊,医生说了你的情绪不能有大的波动。”
郁行川终究没有哭,只是让我把衣服收起来。
“等过元旦的时候,我再穿上,和你一起出去看雪。”
我点点头。
圣诞节刚过,桐城就下了场暴雪,气象预报说,是几十年难得一见的。
电视里主持人说,瑞雪兆丰年。
希望明年是个好年,希望郁行川明年能好起来。
元旦节前一天,郁行川精神头大好,说什么都想出去转转,我不知道该如何是好,找了郁行川的主治医生询问。
再三央求下,郁行川终于能有一天出去转转。
桐城的元旦节总有很多地方张灯结彩,虽然不是春节,但也足够热闹。
那天早晨,郁行川把外婆给他织的毛衣从柜子里翻出来,将他那件全是毛球,已经穿了很多年的毛衣叠好,然后放回柜子里。
毛衣虽然是好几年前织的,可郁行川现在太瘦了,穿在他身上都有些空荡荡。
桐城的远郊公园今天有烟花秀,郁行川那天听我提起之后就一直想去看。
我握着他的手,和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雪地里。
他不能吃外面的菜,我就带着他回了家,将我早就煲好的鱼片粥端给他。
他看着那些清淡的饮食,笑了笑:“一直吃这些,我都快忘了炸鸡是什么味道了。”
我给他递勺子的手顿了顿:“你快点好起来,才能去吃炸鸡!”
铁板烧听见炸鸡两个字,立刻就来了精神,蹲在郁行川的脚边,眼巴巴地看着他。
郁行川从碗里挑出一片鱼肉塞给它。
“怎么这么久不见,你还是这么贪吃。”
看见郁行川这个样子,我才默默松了口气。
“你快吃吧,等下我们还得去远郊公园看烟花秀呢。”
3.
临出门前,郁行川拉住了我的手,替我围上了他送我的围巾。
铁板烧见我们开门,在客厅哼唧着打转。
郁行川看了我一眼,叹了口气:“还是把它带过去吧,正好当遛狗了。”
幸好远郊公园离得不远,不然说什么我都不带上铁板烧。
郁行川没拉着我往前走,只是在公园里的一个小山坡上拉着我坐了下来。
“别去下面看了,人挤人的,在这儿也一样,这儿是整个公园地势最高的地方了,不比下面好?”
郁行川靠在我的肩上,和我挤在一起裹着一条大毛毯,铁板烧蹲在他的脚边,出奇得安静。
他的手有些冰冷,我伸出手来握住。
“小意,你记不记得,你遇到我的那天,就是在那边的河堤上。”
我点点头。
我和郁行川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见面,是在他搬到我们隔壁之前。
那是个阴雨蒙蒙的天气,我刚从补习班下课,想着走近路回家,就见到独自蹲在河边没有打伞的郁行川。
桐城这个时节,几乎是每天都有雨,很少能见到不带伞就出门的人。
所以我上前询问他,可那时的郁行川是个正值叛逆期的少年,他不说话,我就蹲在他的身边,将伞往他的身上倾斜一些。
那一刻,我和他之间的对话,几乎都是我单方面在输出。
“你是不是没有钱坐车回家啊?”
我从兜里掏出两枚硬币放在他的手里:“拿去吧。”
郁行川没有接,我就蹲在那里,陪他看远处跳来跳去的青蛙。
我在他旁边蹲了很久,久到我的脚都麻了,我站起身来,朝他伸出手,
“你是不是没地方去啊?要不你跟我回家吧,你不赶快把身上弄干的话会生病的。”
我原本以为郁行川不会起身,可他还是牵住了我的手站起来,跟着我回了家。
“那时候我觉得你好吵啊,而且有点多管闲事。”
郁行川的话将我从记忆里拉了回来。
“那你为什么后来又跟着我回去了呢?”
我笑着问他。
“不知道,只是觉得跟你回去的话,我可能就不会那么难过了。”
郁行川叹了口气,搂紧了我。
后来,郁行川才告诉我,那一天,他的母亲重病急需用钱,他去找他的父亲要钱,却被拒之门外。
因为没有钱治病,郁行川的母亲只得出院,可是因为病太重,出院半个月之后就离开了人世。
“其实那时候我在想,连一个陌生人都会关心我,为什么我的亲生父亲不行。”
3.
郁行川的父亲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出了轨,郁行川的母亲纠缠了好几年,才终于心灰意冷地放手。
郁行川说,他去过几次他父亲的新家。
他说,在那个家里,他看到了父亲的另一面,一个百依百顺的慈父,一个不会跟妻子吵架动手的男人。
郁行川离开后,他其实想了很多,父亲是不是真的一如母亲说的那样不堪。
“可他的出轨是既定事实,对我不好也是事实。”
“他们婚姻的错误,却要由我买单。”
郁行川在高中毕业那天喝多了,倒在天台的地板上嘴里嘟囔着这几句。
我不知道怎么安慰他,只能陪着他在天台吹风。
所以后来郁行川搬到我们隔壁的时候,外婆才会把他当作亲孙子一般对待。
我和郁行川真正在一起,是我外婆走的那一年,在此之前,郁行川一直以「哥哥」自居,保护我。
大二那年,外婆一睡不起,和郁行川一样,我没有其他亲人,是他陪着我处理了外婆的身后事。
外婆下葬那天,我许久不联系的亲生母亲泪流满面地冲到墓园,然后抓着我的手,说我是丧门星,克跑了她的老公,现在又克死了她的母亲。
郁行川站在我的身边,将我挡在身后。
“我搬到隔壁这么几年,从来没见有人来探望过外婆和池意浓。老话说「子欲养而亲不待」,可你从来没有一天来探望过她,「人不孝其亲,不如草与木」,你又有什么资格指责池意浓!”
后来,她骂骂咧咧地走了。
那天晚上,我哭得很伤心,我将一直以来埋藏在心底的那些话一股脑儿都倒给了郁行川。
是不是因为我的问题,父母才会离婚,他们才会谁都不要我。
是不是我不够好,所以我的母亲从来不来看我,我的父亲也从来不联系我。
郁行川将我搂在怀里安慰我。
“小意,没有人生来就能得到所有人的喜爱。他们将失败的原因归咎于你,是因为他们是懦夫,只有懦夫才不肯面对人生的失败。”
“而你,没有必要让懦夫的失败囿困住你的人生。人只活一次,要为自己。”
郁行川这番话,一直刻在我的脑海里。
我抓着他的手,崩溃大哭:“郁行川,外婆走了,这个世界上没有喜欢我的人了。”
他将我抱得很紧,似乎要揉进他的骨血里,他说:
“不会的,我喜欢你。”
他轻柔地替我擦去眼角的泪,眼神里全是温柔,
“池意浓,我喜欢你,以后,我照顾你。”